时间:2018/3/23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二狗家的黑烟囱

二狗家的黑烟囱,比偏脸子任何一家都凸出,我们院儿无出其右的地标,也是偏脸子头道街(今安心街)的地标,也约略是这条街的中心点。

二狗他妈说,炉子没劲儿了。

二狗他爸就踩着梯子上房,砌上一层砖,加高烟囱。

二狗家的黑烟囱就像竹子一般,一节一节地蹿着,直到二狗他爸瘫痪为止。

我们院儿的人告诉亲戚、朋友,来串门,不用打听街道和门牌,到了偏脸子,选个高处。

老麻就是循着二狗家的黑烟囱,来到我们院儿的。

老麻,本不姓麻,他有句口头禅,男人吗,这辈子有了那事儿足矣,一直到大脚指头,麻酥酥感觉。

老麻把“脚”念成“觉”。

挨饿那年,老麻撇下老婆孩子,从老家河南省赊旗县逃荒出来,在驻马店火车站,老乡们多扒上北去的货车,同命相连的人告诉他,黑龙江的黑土地,好养活人。

这天,火车开入一条岔线,几天水米未进的老麻看见水管子流出的清水,他兴奋地出溜儿到地上,火车却开走了。

老麻冲司炉拼命地喊,等等俺,等等俺。

老麻说,俺的央求的声音,被车轮和铁轨碾得粉碎。

老麻勉强翻过机务段大墙的豁口儿,出了地包,站在上坎儿的地包头道街(今抚顺街),向下望去,诺大的偏脸子,一眼就碰上二狗家咕嘟咕嘟冒黑烟的烟囱。

二狗家的大铁锅整天炖着高粱米饭。二狗一家是臭糜子,用二狗他妈的话说,俺们此地人,喜欢吃囫囵个儿的粮食。

老麻顿时感到内心特别地温暖。

老麻饥肠辘辘,脑袋还好用,他寻思,有炊烟,就有饭食,就能活命。

老麻在我们后院儿,一个没人要的板棚子里住下来,木板墙糊上了泥巴,改为我们院儿开门,就成了我们院儿人。

老麻除了力气,只有一根儿缠在腰上的粗麻绳,他去了滨江站拉小套,一年后,用攒下的钱,买了一辆旧三轮车拉脚。

老麻在偏脸子安定下来,赚的钱能养活几口人了,便给老家打了好几封信。

半年多了,老婆没有回信。

老麻念叨,屋人不认字,可丫头上高小了。

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劝老麻,还是赶紧回趟老家吧。

老麻来去没用一个礼拜就回来了,屁股后面没有跟着他说的累赘。

老麻第一句话,全国的形势一片大好,“赊旗”改“社旗”了,周总理亲自改的,寓“社会主义旗帜”之意。

可老麻转而却一把鼻涕一把泪,俺屋人改嫁了,儿女也随了人家的姓。

老麻一直没讨上个新老婆,偏脸子少有河南人。虽然,山东和河南是近邻,但偏脸子的山东人看不上河南人。

日子过去很久了,老麻一见到二狗他妈,肚子立马有了饥饿感。

二狗他爹瘫痪之前,在环卫队工作,威武地站在“大解放”卡车上,暴土扬尘地打偏脸子每一条坑坑洼洼的街道经过,回收垃圾筐。

那年的冬天,疾驶的卡车打滑,一头扎到排水沟里,前面的大鼻子立马憋进去了,二狗他爹从堆得冒尖儿的后箱上,一个倒栽葱,用二狗的话说,姿势好看极了,摔到地上。二狗他爹从腰以下,顿时没了知觉。

二狗他爹整天平躺在炕里,仰着脸,瞅天棚上的风景,除了那些糊上去的脏乎乎的死花,只有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最小的度数,上面密密麻麻地沾满了苍蝇屎。这就是二狗他爹余下的冗长的日子,其实,仅有一天。

跑腿子的老麻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该说趁些钱,可窗户上挂着抽抽巴巴的破床单,只能遮个轮廓。

那天,我瞅见老麻在屋里,光着身子,一毛一毛地数着零钱。

老麻的手指头又粗又短,大骨节凸凸着,动作笨拙而缓慢,像缺少润滑油而发涩的机械零件一般,他每撵一张又脏又粘的旧纸币,嘴唇就轻轻地向回缩一下。

老麻数着数着就乱了,从头再来,二狗他妈突然出现在框框里,左手扯着裤腰,右手一把夺过来,掖到裤兜里。

二狗他妈从老麻家出来回到家,二狗他爸冲她大声嚷嚷,俺要喝牛奶!

二狗他爸的声音到快把他家的房盖儿掀了,二狗他妈的大饼子脸通红,坐在炕帮上,一声不吭。

二狗他爸用脑门儿咚咚咚地撞起墙来。

二狗他妈只好把二狗扯到外屋地。

二狗拎着他家那个掉瓷的搪瓷缸子,上面印有大大的红色的“模范”字样,低着头出来,去了养奶牛的老毛子柳芭家。

柳芭将粘稠的牛奶舀到二狗的搪瓷缸子里,二狗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口水直流。

二狗走到十字街的水楼子,一仰脖,牛奶下去了一小半,他添上凉水,边走边晃荡着搪瓷缸子,让牛奶和水搅均匀了。

二狗他爸喝了个把月稀释的牛奶。

吕民庆从二狗家的窗台下经过,二狗他爸主动大声打招呼。

二狗他爸说,老吕大兄弟,俺觉着身子骨硬棒了。

吕民庆说,那就好,那就好。

二狗他爸握着无法团紧的拳头,向吕民庆挥挥。

二狗他爸坚信,他一直喝牛奶,终究有一天,能够重新站起来,还是条汉子。

一年又是一年,二狗他爸别说从炕头儿挪蹭到炕尾,就是一头攮到地上寻死,抬起身子的气力都没有。

二狗他爸还在绝望地喝牛奶。

我对此一直深怀愧疚。

二狗偷喝牛奶,然后兑自来水,是我给他出的馊主意。

兑了大量水的牛奶不再是牛奶,水和牛奶的比例,水比牛奶多,怎么叫,我也说不好,反正不是牛奶,只是表面上看去还是牛奶的模样。世上的好多东西都如此。

二毛子

偏脸子人把咱们人和老毛子人生出的混血儿,称为二毛子,明显歧视性的“二和水”的称呼,几乎不用。

二毛子在偏脸子很普遍。

植物杂交后结出的果实,比之前的更好,比如酸槟子,是苹果与沙果的杂交种,香气浓郁,屋里放上几个,满屋都是香味。我想,人也大概如此,二毛子多聪明,漂亮,尤其二毛子的女人,棕色的头发,瓦蓝的眼睛,高挑的个头儿,让男人们艳羡。

有一年,哈尔滨的大闺女特流行用啤酒洗头发,经过一段时间,黑头发的颜色浅了,透着金黄的色泽。

也就是这一年,松花江的鱼特别好捞,下水道排进去的啤酒,让鱼儿们成为醉鱼。

在偏脸子,咱们人和老毛子人的家庭,多是咱们男人娶老毛子女人,少有专门女人嫁给老毛子。

大人说,咱们男人跟老毛子男人比,对家庭负责。可偏脸子男人不乏搞破鞋的。

我一直想试图弄清楚这里面的原因。

另外,老毛子女人对金钱不像咱们人那么在乎。

老井婆子说,当年,咱们人买一条“一把抓”,即真丝的纱裙,就能娶回个老毛子女人。

我说,这太容易了。

咱们女人要的彩礼,相当于合作社论斤卖肉,甚至更贵。

老井婆子用眼角抹搭我,你现在上哪儿找“一把抓”去。

大人说,咱们国家的真丝全部出口换外汇了。咱们的其他很多东西,外国人根本不要。

我家这趟街的二毛子大美人在偏脸子是个特例,母亲是咱们人,偏脸子人从来没看见过她的父亲。

听说,大美人的母亲年轻的时候,腰条特别好,被公家挑中,专门陪领导人和苏联专家在一零七招待所的专家楼里跳舞。

偏脸子人管南岗的和平邨宾馆叫一零七招待所,其中一号贵宾楼,一座意大利中世纪式样的寨堡小楼,原为中东铁路公司董事长马忠骏的公馆,偏脸子人称马道台府。

大美人中学毕业,直接分配去了内部单位的招待所当服务员,三班倒,上一天一宿,休三天三宿。半年后,大美人上下班,有黑色的华沙牌小轿车接送,开车的是位英俊的解放军小战士。偏脸子坑坑洼洼的街道终于经过高级小轿车了。偏脸子高兴地说,这多亏了大美人。

有时,大美人下班捎带回来好多香喷喷的茶叶和新鲜的水果,分给街坊邻居,有些水果,偏脸子人这辈子都没见过。

偏脸子人都很羡慕,自己的子女上山下乡去了农村,即使符合政策留城,也多去工厂当工人。

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说,人家母女俩的命好,上辈子修来的。

那个下雨天,翘翘着鼻子的黑色小轿车来接大美人,道路泥泞,前面的右轱辘出溜儿到排水沟里,整个车差一丁点儿翻下去,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司机吓得满脑袋汗。

许多人看大美人的面子,帮忙将黑色小轿车推到正路上。

大美人坐在车的后排,向邻居街坊们微笑。

这是偏脸子人最后一次看见大美人。

大美人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那辆黑华沙还在,有的人在街上见过,认识它的车牌子,司机换成一个中年军人。

大美人的娘,头发一夜就白了,逢人就唠叨,俺闺女没了,俺闺女有冤屈,俺明白这里面的内幕。

大美人的娘经常去上坎儿的派出所哭诉,要警察帮她找女儿。

派出所副所长黄窝囊老远就躲开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黄窝囊的表情似乎比大美人的娘还哀伤。

我们院儿的北侧,有一条曲折且僻静的胡同儿,连接偏脸子头道街(今安心街)和偏脸子二道街(今安化街)。

这条窄巴的胡同儿,没有人家住,多是废弃的板棚子,白天都少人走,夜深人静,都有异样的声音出现,事后有人模仿,无论怎么模仿,同样听见的人拨浪鼓般摇头,不像。

偏脸子人更躲避这条胡同儿,久而久之,里面长满了荒草。

一天晚上,我跟小耍伴们儿玩藏猫猫,匆忙中没辨方向,一头误撞了进去。

水银般的月光下,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迎着我,扭达着身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四周一片寂然,这女人的衣服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我的后背紧贴在板障子上,像有上千个针尖儿一起扎入我的头皮。

这女人走到我的跟前儿,她的面相有些熟悉。

这女人竟然穿着纸糊的白衣白裤。

我的头发根根儿直立起来,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与我擦肩而过,表情僵硬。

她是大美人!

她却不跟我打招呼,好像我不存在一般。

我的裤裆热乎乎地湿了。

大美人幽灵般地走到胡同口儿,拉开她家的门,进去了。

可这房子早空了,大美人的寡母搬走后,就没住过人。东房山头塌了,门上的铁锁已经锈得看不出锁头的模样。

偏脸子拆迁之前,我在黄昏后,特意去了这条胡同口儿,杂草齐腰高,板棚子的木头多已腐烂,发出一股奇怪的气味。

我站在当年的位置上,等待夜晚的降临。

大美人没有出现。

大概,日子不对。

大美人的岁数该有四十来多了,我还能认出她吗?

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或许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历史也会产生幻觉。

因为沉重,才时不时地出现幻觉。

防火楼子

年,中东铁路义勇消防队在埠头区(今道里区)的军官街(今霁虹街)成立,建有高七层瞭望塔和消防水车的车库,瞭望塔顶层有个平台,围着铁护栏。

偏脸人把这个瞭望火情的高塔叫防火楼子。

年,哈尔滨就有了专业的消防队,中东铁路第一只消防队在埠头区的警察街(今友谊路)成立,使用二人压水的木轮人力车,后移交哈尔滨市董事会,改为市第一消防队。

中东铁路义勇消防队装备了比第一消防队先进的马匹牵引的机器消防车。

年,东省特警处接管中东铁路义勇消防队,改称第二消防队。

年,第二消防队配置了协利金牌汽车消防车,后又添置了德国四缸内燃机带升降梯的救火车。

新中国成立后,哈尔滨市公安消防支队道里中队仍驻扎在第二消防队。

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国家进入快车道,包括拆除历史建筑。瞭望塔和老旧的消防水车车库几天工夫儿就成为了废墟,又很快在原址上盖起了火柴盒式的七层楼,一楼是消防水车的车库,二是士兵宿舍,有垂直的滑梯与车库相通,三楼是办公室,四楼以上是家属宿舍,应该不只是一个中队的军官家属。

防火楼子未拆之前,偏脸子唯一的一场大火,是我家斜对面院儿的斜楞眼家烧起来的。

斜楞眼和他姐余菲菲跟他妈五块三过。

五块三当年是远近闻名的舞痞子。

我从来没见过斜楞眼他爸半死鱼。半死鱼在蹲大狱。

长了一张臭嘴的老井婆子说,半死鱼的后半辈子恐怕要交待在笆篱子里了。

可没人知道半死鱼到底犯下了什么罪过。

在偏脸子,半死鱼就成了忌讳的话题。

五块三经常招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和女人来她家跳舞。

余菲菲在偏脸子算是有名号的小马子,跟小流氓们厮混,很晚才回家。

五块三的窗帘是电影院的那种黑布幕,一丁点儿光线都不透。

五块三摇着老唱机的摇柄,黑胶唱片吱吱呀呀转起来,莲花状的大喇叭响起大上海三、四十年代的舞曲。

斜楞眼趴在吊铺上,不眨巴眼睛地往下瞅。

那些男人轮流抱着他妈,在地中间转圈儿。

五块三穿着分叉开到大腿根儿的旗袍,苹果绿的高跟鞋,挺挺着桃子形的胸脯子,脑袋后仰。

五块三的表情,她只活在这一刻。

斜楞眼开始专门用竹杆子,挑走老娘们儿凉在小院儿内的裤衩、乳罩和那块布条。

斜楞眼将偷回来的东西藏在二层铺上,家里没人的时候,摆着看,挨个闻。

五块三发现了斜楞眼所作所为,就把斜楞眼锁在家里,不让他上学了。

有时,我和憋得实在受不了的斜楞眼,隔着他家窗户上网格状的铁条,聊上几句。

斜楞眼说,俺姐,差远了。

我知道,斜楞眼在安慰我,他知道我看上了他姐菲菲。

余菲菲当兵走了。

余菲菲,这个偏脸子有一号的马子,岁数比我大不少,斜楞眼给我出了不少的馊主意,去挂拉他姐。不过,一切都是枉然。

那年的冬天,斜楞眼举着蜡烛,钻到他妈床铺的下面。

这下面堆满了纸盒子,里面是五块三各式各样、颜色鲜艳的高跟鞋。这些鞋,当时,无法穿到市面上。

斜楞眼翻弄着。

斜楞眼不小心把纸盒子点着了。

斜楞眼的脸塞进通风的小窗户,向外高喊,救救俺,救救俺——

我屁滚尿流地跑到上坎儿的派出所。我家的周边唯独上坎儿有公家单位。公家单位才有电话。

派出所给消防队打了电话。

救火车警灯闪烁,叫唤着开来了。看车门上的字,是驻扎防火楼子下的道里消防队。

这么来回一折腾,火已经上了房盖儿。

斜楞眼还在一个劲儿地呼喊。

一个消防队员用明晃晃的斧头,将斜楞眼家的门劈得稀巴烂,冲了进去。

斜楞眼被消防队员夹在腋窝下弄了出来,小脸黑得像包公。

斜楞眼家烧塌了架子,消防队水车的水比我们家里吃的干净,冰溜子剔透无比。

人们发明了电话,防火楼子失去了作用。

我想,若是防火楼子还在使用,上面站个瞭望员,瞭望员一看,就知道偏脸子着火了,我不用跑去派出所,电话先打到西十四道街的电话局,再转到消防支队,消防支队再打给道里中队,不经过这么折腾,斜楞眼家不会被烧得这么惨。今年冬天,斜楞眼家肯定无法住人了。

新东西不一定好用。

斜楞眼说,俺妈的高跟鞋,烧没了,她回来,非得要了俺的命。

斜楞眼去了机务段,扒上一列向南开的货车,当了氓流子。

我从此再没见到这位小时候的耍伴儿。

五块三和余菲菲仍在偏脸子生活,五块三仍没有固定的男人,余菲菲还没嫁出去,剩在家里的老姑娘。

改革开放,有人说,在南方的一个城市,看见过斜楞眼,他有大出息了,开着一家很大的空车配货行,戴着墨镜,喝着茶水,坐在老板台的后面,电话进进出出,黑砖头的大哥大就没撂下过。

还有人说,斜楞眼在温州矮凳桥的一个小巷子里,开了一家鞋铺,专门手工做女鞋,手艺相当的好。

我觉得,如果斜楞眼还活着,后面的这个说法,要比第一个可信度要高。

当然,斜楞眼家的这场火,跟很久之后的河图街柈子场引发的“四·一七”大火没法比,半拉偏脸子被殃及。

抚顺小学

抚顺小学始建于年,当时称哈尔滨市第九小学校,一座巴洛克式的三层楼。

抚顺小学原来的位置在安发街与抚顺街的交叉点上。

上世纪八十年代,哈尔滨市政当局为了解决南岗区与道里区之间交通的瓶颈,打通教化街和安发街,建跨越滨绥铁路的立交桥,抚顺小学正处于碍事儿的中间。

现在的抚顺小学是拆除后在新址重建的,外观上极力模仿旧建筑,但无论怎么看,怎么不是那么回事儿。

建筑艺术在西方被誉为“凝固的音乐”,建筑学开在艺术学院,而我们设在工科院校里。

上海的城市高速发展,有些历史建筑成为建设的阻碍,我了解到,外滩天文台,四明公所,刘长胜故居,上海音乐厅,福新第三面粉厂,梅林正广和大楼,玉佛禅寺等保护建筑,像给车按上轱辘一样,平移到现在的位置,而不是拆除新建。

一座看不见历史的城市是没有任何生命力的。

年8月19日,苏联红军进驻哈尔滨,成立哈尔滨卫戍司令部。年4月21日,苏联红军撤离哈尔滨。

在这期间,苏联红军哈尔滨卫戍司令部就设在抚顺小学。

我在抚顺小学上学时,校长叫萧大喇叭,我们班主任大尾巴尹老师背后不屑地说,没啥文化,就会扯脖子喊,一二一。

萧大喇叭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是教体育的老师,他不会打篮球,也不会踢足球,就是有把子力气,把淘气的学生叫到小屋子里,帮助进步。

校长萧大喇叭独自一间阔大的办公室,角落里用铁皮柜挡出一个小空间,里面放一张结实的单人铁床,教政治的那个年轻女老师,经常避开其他人来找他。

我们瞅着萧大喇叭一天天消瘦下去。

据说,萧大喇叭那张鲜血凝固般黑红色的办公桌儿,就是苏联红军哈尔滨卫戍司令卡扎科夫中将当年使用过的。

学校更夫薛瞎子向萧大喇叭报告,后半夜,地下室闹鬼。

萧大喇叭呵斥薛瞎子,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怎么能相信鬼神。

薛瞎子嗫嚅。

萧大喇叭说,俺不信邪。

萧大喇叭陪薛瞎子在收发室值宿。

要抓鬼的萧大喇叭没熬过前半夜就打起了呼噜。

薛瞎子用胳膊肘杵萧大喇叭的肋条扇。

萧大喇叭懵懵懂懂地醒了。

走廊里从远及近传来脚步声,皮鞋的后跟儿一板一眼地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嗒”声。

萧大喇叭问薛瞎子,窗户门上好了吗。

薛瞎子回答,连个苍蝇也飞不进来。

这人抑或鬼魂,经过收发室的房门,迟疑地停了一小会儿。

萧大喇叭的毛孔立马全张开了,大气不敢出。

脚步声在走廊的尽头儿消失了。

萧大喇叭清晰地听见,地下室那间上了锁的仓库门,“吱呀——”地开了,然后,又合上。

萧大喇叭屁滚尿流地跑到抚顺街派出所报案。

值班的小警察八爪鱼趴在桌子上正迷糊着,骂萧大喇叭,大半夜的,你他妈睡毛愣了吧。

萧大喇叭不敢再返回学校,一溜儿小跑径直回家了。

派出所副所长黄窝囊在上班的钟点儿,慢吞吞地来了。

派出所副所长黄窝囊住在我们院儿斜对面。

黄窝囊是转业军人,他早年回来的时候,还带回个俊俏的闺女,他战友的妹妹。

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问,闺女家是什么地方人呀。

黄窝囊的未婚妻小声地说,牡丹江。

老井婆子夸着,牡丹江水好,出美女。

这女人,白净净的脸,单眼皮的眼角吊吊着。

转过年,黄窝囊的女人给他生下一对龙凤胎。黄窝囊的嘴乐得合不上了。

大雪天,黄窝囊的女人光着上身跑了出来,在偏脸子的大街上撒欢地跑着,用手去接天上落下来的鹅毛大小的雪花,白白的身子变成了透明的水萝卜。

黄窝囊的女人疯了。

黄窝囊给他的大舅哥拍了封电报。

没几天,黄窝囊接到了一封厚厚的信。

兄弟,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兄已不在人世了。我患上了胃癌,我们的父母早亡,才将有病的妹妹托付给你。我知道,你是善人,会对她好。兄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黄窝囊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着。

老井婆子撮着她那长臭嘴说,天忽喇一下子就黑了。

疯女人无征兆地说犯病就犯病,见什么摔什么,可她从来不去碰墙上的玻璃镜框,里面有她和黄窝囊年轻时的照片,还有结婚那前儿头挨着头的相片。

疯女人经常打两个半大的孩子。

黄窝囊央求她,别打孩子,他们怪可怜的,你打俺吧。

黄窝囊把后背给疯女人,双手抱住头。

疯女人握着拳头,把黄窝囊的后背当成了鼓面,交替地砸下去。

疯女人累了,住了手。

疯女人哭了,俺心里烦躁。

黄窝囊说,俺知道。

黄窝囊兑好了一脸盆子温水,放在疯老婆面前,给她手里放块儿肥皂,她来回地搓着没完没了。

黄窝囊问,好了吗。

疯女人回答,没好。

疯女人洗去泪痕瞅镜子。疯女人瞅着镜子里的自己,瞅着瞅着又笑了,她一定想起了过去高兴的事儿,可只是一瞬间。

黄窝囊岁数不大,四十来岁的就秃顶了,脑袋只剩下转圈儿的一小溜儿头发,就像一座不要了的古城,中间的房子没了,破破烂烂的城墙还在,大盖儿帽像个重物件压在他的脑袋上,警服满是褶皱。

黄窝囊的眼光混浊,整天像没睡醒一般。

黄窝囊当兵的那咱,小伙精神着呢,戴着坦克帽,跟战友站在铁甲车前,英气逼人。

老井婆子劝黄窝囊,老黄大兄弟,还是送精神病院吧。

黄窝囊说,婶子,俺答应过她,不管医院,她跟俺说,她怕穿白大褂的大夫,怕电击。

老井婆子长叹一声。

我们院儿在曲艺团说书的老胡头儿,拿腔作调地,黄窝囊,偏脸子第一好汉。

老胡头儿一定是得了老年痴呆症,糊涂了。不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流氓大烟鬼只对黄窝囊恭敬,老远就打招呼,日本人那样弯腰鞠躬,黄叔。

黄窝囊听完萧大喇叭的叙述,叫薛瞎子前面带路,背着手来到地下室那间房子,里面放着些破烂儿,多是缺胳膊少腿的桌子和椅子。

黄窝囊用手指头抹着桌子上厚厚的灰尘,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黄窝囊让薛瞎子用钥匙锁上门,锁头是老式的暗锁,铜钥匙有一捺多长,钥匙齿比马的门牙还大。

薛瞎子拧到钥匙无法转动为止。

黄窝囊拽着把手反复拉了好几次,又高又厚的木头门纹丝不动,就背着手走了。

转过天的后半夜,走廊的脚步声重现,线路依旧,不慌不忙地经过更夫室,拐下楼梯,地下室的房门又“吱呀”地开了。

萧大喇叭慌张地再去派出所报案。

黄窝囊又来了,查清学校的人确实没有来过,问薛瞎子要来钥匙,反复检验锁头。

黄窝囊让大家退后,他掏出手枪,推上子弹,对准锁头这侧门的地角,“砰,砰,砰——”地连开三枪。

我第一次听见真实的枪声,不过,还没有过年放的鞭炮响,让我很失望。

战争影片里的枪声是渲染过的,但在我的记忆里,那才是货真价实的。真实不仅仅是存在,而是你如何看。

好几天过去了,我经过一楼楼梯的转角,地下室仍有一股火药味。

从此,抚顺小学闹鬼的事情再也没发生。

黄窝囊干出他这辈子最大的一件英勇壮举。

这天之后,那个教政治的女老师一直没来上班了,也没有请假,萧大喇叭去动力区的任家桥找她。

人们说,院里就没有这个人。

萧大喇叭明明记得她人事登记表上写的就是这个地址。

萧大喇叭纳闷,回来翻她的档案,文件袋里竟然是一张白纸。

白得不像是真纸。

不久,萧大喇叭死于缺血症。

荒草甸子

我小的时候,通达街以南,大通路与民众街之间,有一片荒草甸子,在我的记忆里,只在东北角和西南角有两座像样的建筑,如两名卫兵呈对角线状,把守着这片土地。

东北角是叫打牛房的屠宰场,医院(今医院),医院。

荒草甸子的尽头儿是西北——东南向的康安路,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有时顺嘴叫康德路。康德路是伪满时候的叫法。

康安路是路无轨电车的终点,医院门口儿有个转盘,无轨电车逆时针转弯,向道里方向开,这面的终点在旧斜纹街(今经纬街)的大转盘。

一年四季,荒草甸子变幻着颜色。

每年四月,覆盖荒草甸子的积雪慢慢融化,泥土和残雪交界的边缘,钻出有毒的顶冰花,有的株白花黄,有的株黄花白。

进入五月,荒草甸子热闹起来,淡紫色的元胡索,白五角星的菟葵,叫白屈菜却开黄花的胡黄连,与狗尾草、山牛蒡、犬问荆,较着劲地疯长。

当大棵的稗子、马蓼、半夏长高,它们被掩盖住,像受气的小媳妇,躲到角落里,不敢吭声。

在石头道牙子间隙大的地方,长几株寂寥的扫帚草。

余下的几个月,这里像一块绿色的锦缎。

到了9月的下旬,荒草甸子开始枯黄,养奶牛的人家来割草,他们草帽的帽沿儿遮过肩头,秋老虎的尾巴,这是一年中,日头最毒辣的时候。

他们有选择地刈草,有的草,牛不吃,荒草甸子就像还没拼好的拼图游戏,一块黄,一块黑地交错着。

第一场雪下来,银白色是荒草甸子持续最久的面容。

老井婆子说,光复后,这里曾经野狗横行,警察不抓坏人,派大队的人马来杀野狗。

年4月21日,驻哈尔滨苏军撤离回国,国民党接收大员杨绰庵随苏军一起撤离,绕道海参崴返回国统区。

七天之后,东北民主联军进驻哈尔滨,转过天,哈尔滨市卫戍区成立,聂鹤亭任司令员(后由李天佑接任),钟子云为政治委员。

同年的8月26日,一个闷热的午后,国民党新编二十七军中将军长姜鹏飞,躲藏在傅家甸(今道外区)纯化街的天泰栈客房里,焦躁不安。

这人当过汉奸,曾任伪满第七军管区的少将旅长,驻扎在饶河县的东安镇。光复后,又投靠了国民党。年初,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派遣姜鹏飞秘密潜入傅家甸,伺机夺取哈尔滨。

跟姜鹏飞须臾不离身的军械处长佟琦似乎也受了他的感染,心绪万般不宁。

天泰栈老板王捷三是国民党的潜伏特务,房客佟琦跟他攀上了同乡。

佟琦屡次私下里向王捷三表示,他愿意追随党国干一番大事儿,可惜报国无门。

王老板说,我帮你寻找机会。

佟琦万分感谢。

王捷三跟姜鹏飞提及小老乡佟琦,一表人才,党国正是用人之时。

姜鹏飞说,你让他来见我。

第一面,姜鹏飞就委任佟琦为中校军械处长。

姜鹏飞和佟琦抽光了烟卷,佟琦正要开门喊伙计去买几包老巴夺来,穿山东解放区土布军装的士兵冲了进来,刺刀顶在姜鹏飞和佟琦的胸脯上。佟琦俯首就擒,姜鹏飞本想反抗,见状长叹一声,不情愿地举起了双手。

姜鹏飞和佟琦关在一个监号里。

佟琦自从进到局子里来,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

姜鹏飞安慰这个入行还不久的小老弟,杜长官会通过军调小组,给共产党施加压力,把我们要出去,俺好歹是国军的中将。

佟琦还是不停地唉声叹气,杜长官怎么会知道我们被抓的消息。

姜鹏飞的嘴巴贴到佟琦耳朵上,后天,李明信的黄枪会和一贯道联合起来劫狱,来救我们,肯定引起大轰动。

佟琦还是高兴不起来,他们能掀起多大风浪。

姜鹏飞冷笑着,老弟有所不知,李明信活佛手下有三千多的信徒,都会佛法,手上拿的虽是大刀、扎枪,使上法术,民主联军的枪根本无法打响,再说共军的主力开出城,去山里剿匪了,留下维持治安的百八十人没有多少战斗力。

佟琦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佟琦敲牢门,我要马上见钟政委。

看守的卫兵打开锁头,佟科长请。

姜鹏飞的脑袋沉沉地耷拉下去。

佟琦的真正身份是哈尔滨市卫戍区敌产管理处调查科长。

8月28日凌晨二点,哈尔滨市卫戍区的公安部队在太平屯(今太平区)、顾乡屯,新阳区(约略为松花江以东,安道街以南,滨绥线以西,康安路以北的范围)同时展开行动,熟睡的叛乱分子们稀里糊涂地就被倒剪双臂,像捆猪一样,绑了起来。

这就是哈尔滨历史上有名的“八·二八”反革命暴动。

9月10日,姜鹏飞、李明信等主犯在傅家甸东四家子公园(今靖宇公园)树林外的乱坟岗子被枪决。

姜鹏飞腰上别着那柄日本天皇赠予他的宝剑并没有带来好运气。

此次暴乱的好多反革命分子被押解到荒草甸子里枪毙了。

尸体来不及掩埋,引来了不少野狗。

这些野狗吃光了尸体,开始攻击路人,公安局只好派大量的警察携枪械来捕杀。

我小时候的荒草甸子是平静的,连小动物出入也没有。

我经常沿地包头道街(今抚顺街)和莫斯科兵营头道街(今民安街)的石板道推轱辘圈儿,石板道断头处就是通达街。

我站在莫斯科兵营的黄土岗上眺望远方。

荒草甸子之外就是那条笔直的地平线。

夕阳没入地平线,整个荒草甸子在燃烧。

我一年年长大,荒草甸子也在渐渐缩小,紧挨医院的北侧,建起了松江拖拉机厂,不几年,面向大通路(新阳路),顺延着盖起松江拖拉机厂文化宫,松江拖拉机厂子弟学校,医院。后面余下的地方,成为松江拖拉机厂家属区。

荒草甸子消失了。

城市高楼林立,地平线也消失了。

但这片荒草甸子,在我的小说里反反复复地出现。

这片荒草甸子永远是我的精神草原。

偏脸子

年11月7日,俄国爆发了“伟大的苏维埃革命”,我小时候的《历史》教科书上就这么写着,不知道现在的俄罗斯,对这个历史事件,是不是像我们一样仍然使用这个最高比较级的形容词。

转过年,苏俄逃亡的大批难民,那些布尔什维克要消灭的“苏维埃最凶恶的敌人”,汇聚到哈尔滨——俄罗斯最大的侨民集聚地。

由中东铁路哈尔滨总工厂东墙外的板障街(今安隆街)——塞瓦斯托伯尔街(今安心街)——中东铁路机务段至九站码头的铁道街(今安道街)——中东铁路机务段至中东铁路哈尔滨总工厂的专用线铁道(今安红街)围起来的区域,当年,是一片低洼地,芦苇丛生,塔头遍布。春天,一队队北归的大雁在这里歇息,补充食物,再继续向西伯利亚迁徙,夏季,野鸭、鸳鸯、苍鹭等鸟类,在这里繁殖栖息。

我小的时候,大雁还沿着这条线路迁徙,在大街上,仰脸就可瞅见人字形的雁阵飞过。

雁声嘎嘎。

不久,连绵的秋雨就落下来。

有个人据此,还出版了书籍,断言哈尔滨一词是女真语,天鹅。

在立论都不确凿的情况下,关于哈尔滨语源的意义有多种选择,为什么不采用“荣誉之城”的叫法呢。

这人好糊涂呀!

哈尔滨俄国人自治会在这片沼泽地的地势较高的地面建立收容所,安置无家可归的难民。

纳哈罗夫卡村诞生。

纳哈罗夫卡村,俄语外来词,流浪汉、无赖集居地。

年12月15日,苏联红军进驻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残余的白俄军队再也无处可去,向奉系军政府缴械后,准许进入黑龙江境内,一部分人经由哈尔滨去了其他国家,大部分人留在此地。年,在哈俄侨约3.4万人,到了年,多达15.5万。

纳哈罗夫卡村的人口剧增。

纳哈罗夫卡村的街道基本形成,大略南北向的街道,从东到西依次有塞瓦斯托伯尔街,特维尔街(今安化街),华沙街(今安平街),科洛列夫街(今安固街),阔月利街(安吉街,今新阳路),日托米尔街(今安良街),符拉基米尔街(今安国街),米哈依洛夫街(今安定街),作林街(今安康街),耶戈尔街(今安正街),板障子街。

大略东西向的街道,从北向南依次有普拉科夫街(今安顺街),水洼子街(今安丰街),布利亚特街(今安达街),电气街(今安升街),谢尔吉耶夫街(今安广街),巴列杰洛夫街(今安祥街),阿尔巴津街(今安发街),吉别斯街(今安和街)。

随后,在俄国远东地区庙街城(尼古拉耶夫斯克),伯力(哈巴罗夫斯克),海参崴等地闯荡的山东“掖县帮”,受到苏联当局的驱赶,也纷纷移居哈埠谋生。

那些发达的掖县人在哈尔滨最繁华的地界,开设了同发隆五洲百货店,双合盛制粉厂,天德厚食料杂货店,同大粮栈,惠通源德记酱菜园等等。

没混出模样的穷苦人,扎堆儿来到纳哈罗夫卡村生活。

纳哈罗夫卡村达到了历史上最鼎盛的时期。

掖县人用自己的方言和文化习惯来标识地名,称纳哈罗夫卡村为“偏脸子”,语义偏岗子地,偏坡儿地。

历经岁月的沧桑,这里的地貌已发生极大的改变,但我们还是能够依稀看出偏脸子人俗称的上坎儿——地德里,向西倾斜的走势。

在地图上,偏脸子的形状,像我们院儿的木匠老榫眼子,打扭歪了的窗户框子。

有人因此说,偏脸子因为街道偏偏着,从而得名,这种说法不确切。整个哈尔滨——不包括老道外,即傅家甸,还有后来的四家子,在城市发生学上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哈尔滨——就没有一条贯穿正东正西,正南正北的街道。

偏脸子的掖县人管从东到西的南北向街道,依次叫偏脸子头道街(今安心街),偏脸子二道街(今安化街),偏脸子三道街(今安平街),偏脸子四道街(今安固街),偏脸子五道街(今安良街),偏脸子六道街(今安国街),偏脸子七道街(今安定街),偏脸子八道街(今安康街),偏脸子九道街(今安正街)。

年3月,东省特别区警察总管理处更改哈尔滨的俄文街名为中文街名,偏脸子所有的街名以“安”字打头,后来,人们俗称这里为安字片。

两个民族最穷苦的老百姓混居在一起,当然,老毛子人里不乏破败了的旧贵族、旧官僚、旧军官、旧地主,旧知识分子,形成独特的华洋杂处的文化景观,不像上海,洋人的租借地,中国人和狗不得进入,以及,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方言分支。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的童年时代,仍有少量的俄罗斯侨民居住于此。

偏脸子头道街和旧电气街(今安升街)的拐角儿,有一栋独门独院的沙曼房,人们叫谢苗诺夫家。

人们讲述,谢苗诺夫过去,戴着哥萨克骑兵的高高的灰库班帽,自称是白俄将军。

我小的时候,谢苗诺夫家破败的房子住着好几户咱们人。

老毛子人到一个新地方定居,先打马神井(俄语машинка,机器),咱们种榆树。

有水,人就可以生存下去。

榆树是北方生命力最顽强的树种,种榆树,寓意在此扎根。

我们大院儿门口的老榆树就是最早到偏脸子的掖县人种植下的。

谢苗诺夫围着他的房子,种了无数的白杨树。

几年后,白杨长得又高又直。

谢苗诺夫不用像其他老毛子人那样竖立板障子遮挡院落,他的白杨树就是屏障。

谢苗诺夫在一棵树干上挂个木牌,写着出卖的字样。

初到纳哈罗夫卡村的人家建房子,找谢苗诺夫,买他的白杨树,做房梁。

谢苗诺夫有了钱,去马尔斯茶食店(今华梅西餐厅),边喝酒,边让钢琴师演奏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天天如此,不醉不归。

谢苗诺夫不叫马车,走着回纳哈罗夫卡村。

谢苗诺夫在街道上“之”字形行走,在什么地方折向,取决于他撞到什么上。

谢苗诺夫的白杨林的面积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棵,在房山头儿,孤独地挺立。

老井头子和老井婆子从三姓(今依兰)逃荒到了偏脸子,盖马架子房,还缺一根儿木头,人们告诉老井头子,去找谢苗诺夫。

老井头子垂着双手站着。

谢苗诺夫半躺在椅子上眼皮都没抬。

老井头子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这个曾经装神弄鬼的萨满,在破落的谢苗诺夫面前,软弱得不行,想提震精神,就是没劲儿。

谢苗诺夫谁也不卖他最后的一棵白杨树。

谢苗诺夫到地包小市变卖了所有的家当,一直戴着他的灰色库班帽。

苏联远东第一方面军红旗第一军的坦克部队从大同路(今新阳路)隆隆驶过,谢苗诺夫拎着斧头砍倒他的最后一棵白杨树。

白杨树倒下,正好砸在谢苗诺夫家的房山头上,这面墙坍塌了。

人们在纳哈罗夫卡村,再也没见过谢苗诺夫。

有人说,谢苗诺夫被契卡抓走了。

年8月29日,苏联最高法院军事委员会审判庭处以白匪中将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谢苗诺夫绞刑。

俄国叫谢苗诺夫的人太多,我不相信他就是偏脸子的那个留着大胡子的白俄老头谢苗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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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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